又是一个不眠夜。凌晨三四点,男人跪在冬梅腿上,用菜刀抵着她的脖子,逼问她“是不是外面有人了”,紧接着是惯常的威胁,“我们全家一起去死”。孩子在旁边,哭着求爸爸不要再打妈妈,说他会听话、会乖——那是2014年,冬梅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。冬梅忍着。在这个赣南小镇上,女人没什么话语权。大家依然将生儿子作为家族任务,重复着古老时代的轮回,现代女性高谈阔论的女性主义似乎与这里无关。人们在乎的是谁家给得起高昂的彩礼,而只要有彩礼,哪怕是智力残障的女性都逃不过出嫁的命运,甚至有人不只被嫁出一次。我是2023年秋天在赣南出差途中遇到冬梅的。我是乘客,她是网约车司机,也是我在那里遇到的唯一一位女司机。行驶途中,冬梅突然告诉我,她离婚了,“很多女司机都是离异带娃的”。接着她讲起了自己的故事:她是家中长姐,因为是冬天出生,父母随口起了“冬梅”这个名字。她读完初中就去打工了,因为家里人觉得读书没什么用,“女孩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”。再后来,她认识了前夫,一个大她12岁的男人,过了10年充斥着肢体暴力和精神折磨的生活。她努力从这段有毒的婚姻中挣脱出来,对抗前夫。为了独自抚养孩子,她开起了网约车。每每听到乘车女性聊起婚姻中的苦或遭受过的暴力,她就会加上她们的微信,把对方拉进一个由自己创建的“姐妹自强自立群”,大家抱团取暖,共渡难关。我会好奇,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冬梅,是如何觉醒的。而她的经历,或许可以为困在家庭暴力中的女性提供些许经验和勇气。于是在那趟车程之后,我们又进行了一次长谈。我是在24岁(2010年)时认识前夫的。当时我刚结束在广东的打工,回了老家,有同学喊我去县城的早餐店帮忙。他是常客,比我大12岁,很照顾我,会在晚上送汤给我,我生病了他就给我送药。我从小缺爱,很容易被这些细节打动。两个人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,也住在了一起。第二年我们有了小孩,但很多年后才领证。拖着不领证是因为我不愿意——在我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,发现他总去赌博。我想过把孩子打掉,或者生下来送人,但都没舍得。我过去一直是个优柔寡断,也没什么主见的人。跟前夫最初出现矛盾也是因为他赌博。刚开始赢得多,有时候一晚上能赢1万多,到后来越输越多,他的情绪也就越来越暴躁,我们经常因为他赌博或欠钱起冲突。他的年龄比我大很多,这让他缺乏安全感,对我的控制欲也不断升级。我当时在物流公司上班,他会在我上班时不停地给我打电话。手机没接,就打座机。有一次我去上厕所,他打来视频,我直接挂了,他就一直追问我在做什么,有什么见不得人的。我说我在厕所,他要我拍照给他看。发了照片过去,他又怀疑照片是不是早就拍好的。真的好极端。他第一次对我动手,是在孩子两岁的时候。那次他喝了酒,当着孩子的面,借着酒劲对我又打又骂。打完之后又马上道歉,说自己喝多了,后悔了。那一次,我原谅了他。后来我看到一种说法: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。我觉得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。2014年,暴力开始升级。有一次他一边开车,一边找我要两万块。我不给,他就抓着我的头发,使劲往副驾驶前面撞。接着他把车停在路边,把我从车上拖下来死命地用脚踹。旁边有认识的人过来劝他,他就把我拖回车上,开到没人的地方继续打。有人过来,就再继续换地方。
就这样打了三条街,最后他把车停在一个超市旁边。我把包里的钱扔了一地,说,“你跟钱过吧,我什么都不要了,我要跟你离婚。”他赶紧把钱捡回来,拉着我走,他觉得我丢人现眼。上车后,他接着骂我是“扫把星”。即便这样,我也没有想过反抗,还是老老实实跟他上了车。这些事情使得我不愿意和他同房了。我说自己性冷淡,但其实我心里清楚,从他第一次动手开始,我就有了阴影。每次我拒绝他,他就开始诉苦,说自己连个男人都做不了,哪儿还有心思挣钱。伴随而来的往往又是一通拳打脚踢。每到这时,我就蜷缩在床上,用手抱着头任他打,不跑,也不反抗。我甚至觉得这其中,我自己也有错。当然,我也担心吵架声音太大影响到孩子,只能一直忍着。2014年暑假,我忍不了了,带着小孩离家出走,去了广东。他到处找我,还去骚扰我妈,说我跑出去伤风败俗,要拉着我妈报警。我妈是因为我爸家暴才逃出去的,走了八九年了。她担心我前夫把她的下落告诉我爸,就同意跟他一起报警。迫不得已,我回去了,等待我的是最黑暗的一段日子——夜里,他跪在我腿上,掐着我的脖子,歇斯底里地问我走了这么久干什么去了?是不是不愿意同房?是不是外面有人了?然后,他拿起菜刀抵在我脖子上,掐到我差点窒息,还威胁说,“我们全家一起去死”。孩子当时在旁边哭着求他不要再打了,说他会听话、会乖。我怕孩子受到更大伤害,就只能忍着,尽量不去激怒他,甚至顺着他同房。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将近一年,我不敢走,也不敢反抗。我去找一位之前跳舞认识的大姐寻求建议,她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儿子。大姐说,这么痛苦你都能扛,还有什么好怕他的呢?他要是问你是不是不愿意跟他过了,你就直接回答说要离婚;他要是打你,你就去报警,报警了就可以离婚。她还教了我一个办法,逼他写保证书。有一天,趁着孩子去上学,我穿着睡衣和拖鞋,不管不顾地拉着他走到民政局门口。那里有一条河,我说今天你不跟我离婚,我就跳河。他开始服软,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,保证不会再打我,不再赌博,并承诺会去找工作。最后,他写了保证书,也写了他具体在什么时候、在哪里打过我——我拿到了他打我的证据。我把保证书给了妹妹,让她藏起来。那之后,他确实没再打过我,应该是害怕被拿到把柄。但他开始砸东西,最后家里被砸到只剩冰箱、洗衣机和空调三样值钱的东西。
这段经历让我意识到,原来这种事是可以求助于别人的。我还决定了,即便他不再打我,我也要离婚。因为他对我的精神折磨始终持续着——他总在言语上否定我,说我跟房东和朋友都搞不好关系。而我学会了反驳他,我说,是因为你赌钱我才没钱交房租,被房东催债,这确实很丢脸;同样是因为你,我们家每天鸡飞狗跳,和邻居关系也处不好。
同时我开始思考,自己是为了孩子才忍着不离开,可这样的家庭关系对孩子来说真的好吗?经常面对这些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?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啊,我不能让孩子重复我走的路。在我的记忆中,我爸也总是对我妈有各种暴力行为。我第一次有概念是在小学时,看到外婆拿一瓶红花油给我妈擦,我妈在哭,我爸拿着一根好长的棍子再次打了过去。我对我爸的印象,都是从我妈的嘴里听来的——他暴躁,甚至有点暴力成瘾。他经常出去打牌,一直打到夜里12点,甚至天亮才回来。甚至连我养的小狗,都被他拿去卖掉了。我妈妈的逃离是在2009年。当时家里建房子,那天天气很热,我们姐弟四人和妈妈一起堆沙子,有说有笑的。在一旁独自干活的父亲突然开始骂人,说要把我妈“搞死去”。我弟也冲,说我们四个还打不死他;妹妹一看情况不对,就说带大家走。就这样,我两个妹妹、一个弟弟和我妈,一起去了广州,再没回过老家。当时因为我刚订婚,就没一起走。在这样的家庭长大,我从小目睹家暴,一直缺爱,以至于碰到前夫时完全没考虑过年龄差距、三观差异等等,只觉得这个人当时对我还不错。同样在这样的家庭成长,我注意到我的孩子也受到了很大影响——读学前班时,他会用双手掐着同学的脖子,使劲摇晃对方,也经常用力推同学。每次班级群里有人说孩子打架了,我都提心吊胆地想是不是自己的孩子。事实也确实如我所料,大多是他跟同学起了冲突。一次,我去学校找儿子,看到他一个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。他说因为经常打架,老师跟所有人说不要跟他玩。听到这句话,我特别难受,这让我更加坚定地要离开这个有毒的男人。2020年,我做义工时认识了“白丝带”反家暴组织的朋友。这个组织是帮助妇女维权的,朋友推给我公众号,里面有律师的咨询电话。但我加了微信后,没敢去聊,就好像那个伤口特别疼,我不敢主动撕开它。我是很被动的人,需要别人推一把才会行动。后来朋友直接帮我把300块咨询费付了,我才找了律师,讲了自己这么多年一直被家暴、生不如死的经历。对方一直在问我,“你做了什么?”是啊,我又做了什么呢?我骨子里觉得,两个人毕竟有小孩,如果对簿公堂会不会把对方逼死?我怕他想不开,怕自己成了罪人,这不就应验了他那句“这个女人是扫把星”的话吗?那一次,我跟律师聊了几个小时。对方主要在倾听,最后让我把户口本和身份证复印件带来,我明白这是要交钱了。1万6的律师费对我来说太多了,我有些犹豫。最后是我9岁的孩子跟我说,不要跟他吵,砸锅卖铁都要把这个婚离掉。孩子都这么说了,我有什么好怕的?既然迈出这一步了,就走下去吧。交完律师费后,我担心他在起诉阶段骚扰我,就偷偷搬了家——先在外面租好房子,每天出门拿一点儿衣服,也包括煤气筒之类的“危险物品”,最重要的是小孩的出生证和户口本。彻底搬走的那天,孩子还没放学,我就骑摩托车提前把他接走了。害怕被前夫找到,我甚至没让他参加几天后的期末考试。很快,前夫的电话、恐吓信息不断。我把电话录了音,把恐吓信息截了图,打算之后打印出来,等到上法庭的时候,全部交上去。准备起诉的那段时间,我每天早上5点多就去爬山。盯着前面的树往前走,爬到山顶再下去后,我会拿着捡来的枯木一边用力挥,一边大喊“打死你”——我需要反抗他的勇气。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些家暴、妇女权益相关的公众号,我把里面的文章全部看了,内心也更加坚定起来。遭受家暴不是丢人现眼的事,我也没做错什么。过去,他说我薄情寡义、不是贤妻良母,我就拼命证明我有情有义,但我后来明白了,如果我连自己都爱不好,又怎么有能力去爱别人呢?我现在可以直接告诉他,我想跟谁睡就跟谁睡,唯独不跟他睡,这是我自己的身体,由我决定。这是我的权利和选择,他无权指责我。我把头发剪到了齐脖子的长度。以前我是很爱美的人,但想到万一打起架来,长头发就是我的致命弱点,而且为什么女人一定要穿裙子、一定要温柔呢?我不想再取悦别人,现在我每天穿裤子和平底鞋,这也是我要改变的决心。为了保护自己,我还买了防狼喷雾、可以折叠的铁棍、带利器的笔和戒指用来防身。有一天他果然出现了,抓着我的摩托车,压低声音说,“你到底想要怎么样”。当时我刚好没带防身工具,想着只能豁出去了。如果不闹大,是不会有人帮我的。于是在他抓着摩托车头时,我直接用轮子抵在了他腿上。俩人僵持在那儿,场地的保安报了警。警察来了。他说我们是夫妻吵架,没什么大事,我马上接过话头,说我现在已经起诉离婚了,是起诉阶段,而他一直跟踪尾随我。他说自己不是骚扰,是太想儿子了。警察问孩子愿意跟谁,他说要跟妈妈。趁着警察抓了他一把的空当,我马上骑车带着孩子跑了。第二次见面是法院调解。在法院门口,他抓着我的手说,有事好商量,(离婚)这一步对小孩未来不好,影响他的前途。我没理他,直奔法院里。面对调解员,他不同意离婚,最后调解无果。我顿时觉得天昏地暗,怎么在法院他都能这么肆无忌惮?2021 年8月,我们离婚了。开庭很顺利,当庭判了离婚,小孩跟我,房子也归我,车子归他。签好字后,我借故上厕所,把证件都留在了法院,骑着摩托车赶紧逃了。回家后,我和孩子一起买了雪碧和零食庆祝,庆祝我们都更勇敢了。离婚后,他还在跟踪、骚扰、恐吓我。为此,我前后搬了4次家,至少报了6次警。他还通过跟踪孩子上下学,慢慢摸到了我们的住处。他站在楼下,跟房东诋毁我,说我人品不好,“你们租房子给她,我要把这个房子都炸掉,把他们烧死。”我很害怕,第一反应是要躲起来,可“白丝带”的朋友跟我说,这个房子是你租的,是你的私人领域,他哪怕踏进来一只脚,你都可以打他。于是我开始跟他“干仗”——我骑着摩托车抵在他腿上,然后取下头盔死命砸了他好几分钟。他不敢还手,只求我别伤害他。按照离婚时的约定,他每周可以看孩子一次。一次他去看孩子,把小孩的书包扔在地上踩,逼问他我们到底住在哪儿。到了下个星期,他在放学路上把小孩从摩托车上拽下来。我对着他的脸喷了防狼喷雾,又从摩托车包里拿出可伸缩的铁棍打了几下。他还坚持跟着,我说“以后我见一次打你一次”,并且报了警。警察要我赔2000块给前夫。我跟警察说,是他伤害了我们,我属于正当防卫。警察说那赔三五百意思一下吧,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,如果没法调解的话可以抓我,可我已经离婚了,如果还不能自由地生活,我宁愿去坐牢。我还当场录了音,最后没有赔钱。其实我在2021年9月向法院申请过人身保护令,但这个在我们这种乡镇很难申请到,除非人真的出事了,所以我只能靠东躲西藏和跟他正面交锋自己解决。这样持续了一年后,他可能意识到我不是从前那个懦弱的人了,也便减少了跟踪和骚扰。就在前几天,他打车刚好打到了我的车,我在上车点看到是他,赶紧锁了车门,取消订单,然后发微信过去骂他。我已经不怕他了。我还悄悄给孩子转了学,换到了一家私立的寄宿学校。地方很偏,我每周去接他一次,前夫也找不到他了。但寄宿学校太苦了,一年后,我又给他转回了近一点的公办学校。因为不停转学,孩子没有固定朋友,也处理不好人际关系,周末经常一个人呆着。我想在晚上多陪陪孩子,就买了一辆车,开始跑网约车。每天早上七点半出门跑车,晚上七点尽量都赶回家。这两年跑车不景气,我只能把时间拉长,一个月能挣到6000块左右。我在短视频平台关注了讲婚姻家庭关系的律师。看到评论区有人说自己被家暴了,我就会去私信她,加上微信聊;我还建了一个“姐妹自强自立群”,大家经常在里面分享女性主义,以及自我保护意识觉醒的文章。开网约车时,听到女性乘客因为家庭婚姻苦恼时,我也会分享自己的经历,鼓励她们。她们要愿意,就拉她们进群。其中有些人跟我一样,是单身带娃的,也有没离婚但丧偶式育儿的,有刚结婚就发现老公出轨的。还有一个姐妹是做老师的,她老公占有欲特别强,每次打视频都要求她必须马上接,有时会在吃饭时一拳打过去,但她始终没离婚,而是在学习心理方面的课程,试图改变男方。我不会轻易劝别人离婚,毕竟每个人情况不同。还有个姐妹,丈夫跟别人跑了,剩下她独自抚养三个孩子。当时我带儿子从家里逃出来,起诉离婚的时候,她经常安慰我们,请我们吃饭,也给孩子买东西。那个时候,一点小小的鼓励都能带给我们莫大的动力和勇气。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个在工地干活的大姐,她爸爸生病的时候,喊她老公去照顾老人,帮忙擦洗身子、换衣服,那个男人不愿意去。等到男方母亲需要她照顾时,她直接说,“你都不照顾我爸,你妈就找你的姐妹去照顾吧”。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,敢这样去反驳男人,说出这样的话,说明女人们的思想已经不像过去那么传统了。我还遇到过一个做美容的姐妹。她的思想更前卫,说为什么男人有钱了可以找小三,我们女人有钱了,也可以选择不结婚。这些思想不再保守的女性有一个共同点,就是她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工作,这是她们走向独立的起点。在她们身上,我能感受到很多力量。至于以后,反正我是不打算嫁人了。当初死命挣扎着才从婚姻中逃脱,我不想踏入另一个牢笼了。【版权声明】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凤凰周刊冷杉RECORD,未经许可,不得转载、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。